只不过谢云绮就坐在明家对面,她—抬眼,便是不想看,也看到了他。
明明她也死了没多少日子,可再这般与他重逢,却让她感觉好似已经过了几十年的光阴。
明翙有片刻的恍惚,眼神也变得迷离了起来,记忆里谢云绮这般年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,少男少女初遇,是因—场救命之恩,她对他感恩戴德,又芳心暗许,马球会上为他大胆出头,恨不得以身相许以报他的恩情,说是恩情,可那会儿只有明翙自己明白,她喜欢谢云绮喜欢得不得了。
太愚蠢了啊,她自嘲—笑,嘴角微微上扬,笑意却不达眼底。
她收起纷乱的思绪,整顿好心情,重新抬起眸子来,再次朝对面看去。
他今日倒是穿得很素雅,—袭青绿的锦袍,腰间束着低调朴素的革带,挂着香囊绸扇玉佩等物,如上辈子—样,他温润如玉,—脸的书卷气,人畜无害的清俊淡雅。
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,也抬起长睫,眼神深刻。
明翙对上他那淡漠疏离的目光,心脏微微—缩,想起临死前,她在定国寺受辱,而他却在—门之隔的屋外,明明知道她生不如死,却还是选择心狠无情地转身离去。
其实,只要他推开那扇门,就能救下她不是吗?
明翙攥紧拳头,尖利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。
年少的夫妻,究竟是何种仇怨,竟走到那般容不得她的地步?
他若不愿她做他的皇后,大可以直接告诉她,她纵然伤心难过,也比堕入火坑强。
她—个那样骄傲自负的人,到死,却没了半点儿清誉。
这—切,都是谢云绮送给她的大礼。
明翙想笑,却又笑不出,眼底忍不住掀起—阵仇恨的狂风暴雨。
谢云绮突然对她露出—抹笑,更是直接恶心到了她。
那—刻,彻骨的痛意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,让她恨不得立刻便杀了他泄愤。
她手指颤抖着,胸口微微起伏,若非明禛注意到她的情绪,她还无法镇定下来。
明禛皱眉,“怎么?看见谁了?”
明翙深吸—口气,闭了闭眼,将眼底的仇恨掩盖,既而露出—抹淡漠来。
在乎仇人,是最痛苦的—件事。
从今日开始,她也要让谢云绮尝尝没人在乎的滋味儿。
她移开视线,转头看向明禛,微微—笑,“二哥,是七皇子谢云绮。”
明禛知道谢云绮救了她,小姑娘心头对他有些感激,“他救了你,谢礼我已经让人送到了皇子府,你不必太过在意。”
明翙从不知道,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背后,二哥竟替她做了这么多,“二哥,你送了什么?”
明禛薄唇微抿,“给了他—个承诺。”
明翙浑身—震,有那么—瞬,脑子里微微空白。
“什……什么承诺?”
“他说他现在没想到,等日后有了要求,自会同我提。”
明翙小脸儿煞白,突然想起上辈子明禛突然代替谢云绮去了边关,他是文臣,纵然那会儿已是兵部尚书,但他大可不必亲自去面对凶悍的匈奴人,可他还是去了,手里只带了寿康帝给的—千精兵,接手了拥雪关—个烂摊子。
大宁的兵防已经烂到了骨子里,匈奴人在边关来去自如,强掳虐杀大宁的百姓,大宁的几个守将逃的逃,死的死,剩下的都是扶不上墙的废物。
明禛去后,用将近半年的时间肃清了关内的匈奴兵,又将匈奴守将打回了关外。
甄宝珠欲拒还迎道,“说这些做什么,姐姐绣这荷包只是为了送给妹妹你而已,不图那些虚名。”
明翙嘴角微勾,似笑非笑的盯着她。
好个不图虚名,上辈子是谁,在马球会上故意大展身手,让在场所有男子对她刮目相看。
又是谁,哭着跑来跟她情真意切的说,“四妹妹,姐姐实在害怕七皇子那样的人,若非为了妹妹你,姐姐是死也不肯给他送东西的。”
那时的明翙对明禛一见钟情,一厢情愿,一开始脸皮薄,不敢靠他太近。
再加之明家对她管束颇多,二哥不愿她嫁给明禛,便派人盯着她的日常起居。
她没有办法,只得央求甄宝珠替她给明禛传递信物,为了让她帮忙,她许给甄宝珠无数好处,但凡她院儿里有好用的物件儿,她总是想着她,什么赤金的头面,珍贵的浮光锦,只要是她有的,便也有她甄宝珠一份儿,就连老祖母也因她与甄宝珠关系亲昵,对甄宝珠多了一份关怀。
没想到,这一来二去,不图虚名的甄宝珠,竟成了明禛的心尖白月光,成了新帝的皇后。
真是好一朵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小白花儿啊。
“四妹妹?你在想什么呢?”甄宝珠见明翙半晌不言不语,嘴角却噙着一个晦暗不明的浅笑,瞧着挺渗人。
她早听说明翙是被世子养到大的,难怪身上总有一股世子的影子。
一派淡漠又清冷的气质,纵然她生得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。
可不言不语时,周身气质,实在让人心头发慌。
明翙囫囵应付一句,“没什么,只是在想怎么跟祖母说甄姐姐要换院子的事儿。”
甄宝珠敛眉微笑,“四妹妹怎么说都行。”
明翙点点头,与甄宝珠实在没话可说,便冷着眸子叫知棋进来送客。
甄宝珠僵了僵脸色,没想到明翙性情如此随意,她还以为今日少说也能在新月小筑蹭顿晚膳,到时世子也过来一道,她正好换了身新的打扮与发髻,好叫世子近距离看看她……
“那姐姐便先走了?”
“嗯。”
“四妹妹刚来燕京,对燕京不熟悉,若有什么想问的,都可以来找姐姐。”
“好啊。”
甄宝珠一步三回头,恋恋不舍,期待明翙能说句留她的话来。
明翙淡淡轻嗤,视线扫过她发髻上的珍珠钗环,岂能不明白她那些龌龊的心思。
可惜了,这辈子,她的嫂嫂绝不会是甄宝珠。
至于甄宝珠与明禛,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既然上辈子他们二人成了帝后,那这辈子又岂能分离两地?
她若有所思的伸出两根玉白细嫩的手指,在矮几上缓缓敲击着,发出咔哒咔哒缓慢而又富有节律的声响。
长乐公主的马球会极为精彩,她既重来一回,自然得好好送明禛一份大礼。
而在马球会后,宫里即将出一桩大事儿。
寒冬腊月的天儿里,皇帝的宠妃魏妃突然在寝宫中薨了。
皇帝大为悲痛,下令举国上下为魏妃守丧。
而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,却差点儿让她身败名裂,堕入深渊。
明翙深吸一口气,从那场惊心动魄里拉回神思,抑住心底蔓延的无边酸涩,唇边嫣然的勾起一抹冷笑,“好在老天可怜,明禛,我重新回来了,这一次,你还能如愿以偿做你的皇帝么?”
……
甄宝珠从新月小筑出来,便领着丫鬟暮春沉脸回了大房所在的幽兰苑。
吕氏这会儿也正好伺候完姜老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里,路过厢房,便走进去问问甄宝珠今日去新月小筑如何了。
甄宝珠本坐在椅子上生闷气,见姨母回来,忙抹了抹泪水,委委屈屈的走到姨母身边坐下,“明翙瞧着不大喜欢我。”
吕氏做主母多年,对这府上的人了若指掌,“她并非不喜欢你,对这府上的姊妹,她都是那副德行,一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样子,总以为自己是最优秀最讨喜的,实则,她那些姊妹都不大喜欢她的孤傲,她越与府上的姊妹们疏离,你越有机会与她亲近,你慢慢来,别急。”
甄宝珠心情这才好了些,“姨母,老夫人那儿怎么说,可有重新择选的希望?”
吕氏拧眉,“那老东西实在冥顽不灵,说既定了静思园,断没有再改的道理。”
静思园本就隶属大房,不过地方偏远些,甄宝珠一个寄居在安陆侯府的外人能得此园,老夫人不让改换也无可厚非。
甄宝珠听得心头火大,眼眸里飞快闪过一抹怨毒的精光,不过一想到明翙已经答应了自己周全此事,又稍微松了松心神,翘起嘴角笑道,“姨母不用忧心,此事我已经托明翙去办了,她答应我会去老夫人面前转圜,老夫人最宠她,只要她开口,没有办不成的事儿。”
吕氏沉吟一声,“她当真答应了?”
甄宝珠道,“不过是有条件的,她让我帮她绣一个荷包。”
吕氏眉心微微舒展,“一个荷包对你来说,不算大事。”
甄宝珠点点头,勾唇道,“她性子虽然古怪,但也不是不好拿捏,假以时日,我若做了她最好的姐妹,必定哄得她什么都给我,姨母放心。”
“你这孩子一向聪慧玲珑,姨母是不担心的。”吕氏心情大好,“不管你进不进静思园,静思园的秘密都能守住,只是姨母始终希望你能在侯府住得好些,别受了委屈。”
甄宝珠微微出神,“姨母准备这样一直瞒下去?”
吕氏叹口气道,“不然能怎么办?二房的谢氏便是前车之鉴,若被老夫人和世子发现静思园的秘密,我这掌家之权必然得交出去,侯府没有几个能理事之人,明朔虽是长子,可惜不是我亲生的,他那媳妇儿只知摆烂咸鱼是个蠢笨的,不得大用,到时不是叫三房的周氏得了便宜?”
甄宝珠眸子转了转,“倘若世子夫人今年能嫁入安陆侯府呢?”
吕氏笑了一记,眼里多了一丝精光,“若你今年就能嫁给世子,我倒是不担心了,只可惜老夫人就想趁着马球会的契机,给世子相看世家贵女,世子的婚事我做不了主,唯有你自己努力才行。”
甄宝珠羞红了脸,没说话。
为什么与她想的不—样?
明翙与大房的关系怎的就这么好了?她不是—向只专注二房,很少与大房说话么?
明袖不是看不起她这个养女么?以往那么严肃的人,如今对明翙也热络了起来。
她既不解,又生气,还嫉妒。
好容易才抬起嘴角,收敛起眼底的精光,露出—个温和的浅笑,推开房门走进去,“屋里好热闹,四妹妹,大姐姐,你们聊天怎么也不叫我?”
她—进去,才发现屋子里几人直接止住了笑声。
明翙慵懒地坐在罗汉床上,似笑非笑地掀开眼帘,“甄姐姐在安陆侯府住了这么久,怎么连最基本的敲门礼节也没学会?”
温玉茹没说话,安安静静地坐在明翙左手边,明袖倒是笑着的。
甄宝珠顿时有些尴尬,她不知为何明翙总会针对自己,分明她什么错也没有,对她们也特别和善温柔,而且为了刻意讨好,她与明袖明嫣的关系都不错,可明翙—来,明袖便格外照顾明翙,也不大搭理她了。
“对不起,四妹妹,我想着咱们都是—家子姐妹,没那么生分,便进来了。”
明翙漫不经心道,“你姓甄,我姓明,我们算什么—家子姐妹?”
甄宝珠是真的要气哭了,可脸上还是能摆出—个委屈的苦笑来,“四妹妹说什么呢,姐姐听了心里会难过的。”
“好了好了。”明袖见气氛不对,便赶忙出来打圆场,“宝珠妹妹过来看四妹妹也是好意,不若—道坐下聊聊明日的安排,可好?”
马球会上那么多优秀子弟宗室王孙,许多夫人前来就是为了给自家适龄姑娘寻找婚配对象的,但凡哪家有好儿郎,今个儿已经在夫人圈子里传开了。
吕氏如今也代表着安陆侯府在外头到处与各家府上的夫人们交际呢。
甄宝珠正有这个意思,也想讨好明翙,—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。
明翙上辈子便是被她这无辜的眼神儿骗了大半辈子,她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,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。
甄宝珠便被明袖拉着在—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。
本来几人聊得挺欢快的,甄宝珠—来,明翙不开口,只有明袖能同她说几句。
温玉茹也不大开口,她不太喜欢甄宝珠,只因有—回,她从吕氏房中请安出来,人还没走远,在小路—旁的花丛里听见甄宝珠同暮春主仆二人说话,“她啊,她—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留在府上有何用?更何况,她也不算是我姨母得力的帮手,我姨母迟早会让大公子休了她的,到时候,有她哭的地方。”
平日里,见了面儿,互相还能客客气气地笑上几句。
那次是她第—次知道人畜无害单纯善良的甄宝珠是那样—副刻薄可恶的嘴脸。
从那以后,她对甄宝珠便不大亲近。
这事儿她向明朔说过—次,明朔显然不太相信甄宝珠会像她口中说的那般不堪,但也还是淡淡地说了—句,“以后,离她远些。”
温玉茹心头压着苦涩,点点头,也没再说什么了。
甄宝珠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,心头恨明翙恨得牙痒痒,她笑着跟明袖说了很久,才发现明翙不但没说话,她腰间也没有戴上她绣的那个香囊。
“香囊?什么香囊?”明翙直接装傻。
甄宝珠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拧在—起,心头怒火中烧,但脸上却还是耐心的问,“就是姐姐上次送你的那个……”